2010年10月31日星期日

革了爱情的命

  作者 庄大军

  我们现在品头论足文化大革命的功过是非,当然一目了然一言蔽之。但事后诸葛亮人人都能当,在那个年代里,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浑浑然麻木不仁。那时也许只有孩子独具慧眼,只有感情是明辨善恶的。

  说到革命,那么最大的障碍或者说是敌人首推情感,所以文化大革命首先就用阶级斗争来对抗情感的干扰和纠缠。这一点从当时的红色经典革命样板戏就可窥一斑,所有的人物几乎都是中性的,没有谈情说爱,没有接吻拥抱,甚至连夫妻关系也变得讳莫如深。主 人公全部单身,看来要彻底革命就得变得和庙里的和尚一样清心寡欲断子绝孙。按此类推,生养孩子只是一种简单的义务和责任,只需要一台机器足以完成。

  恋爱中的脉脉含情缠绵悱恻,完全是多此一举,还要什么银装素裹国色天香来点缀我们的生活呢!至于性爱,那简直就是令人不齿的猪狗行为,根本不允许在任何公开的场合提及。所以在那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里,最勇于跳出来造反的女同学几乎都是貌不出众的一群,她们平日里羞于见人,总对自己父母没有给其造就一副天仙般的面貌耿耿于怀。这一下机会来了,漂亮和文化大革命格格不入,甚至变成了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这些虽不漂亮但无产阶级立场异常坚定的女造反派们,终于可以狠狠出一口恶气,终于能以丑为武器根美丽作斗争了。

  我想她们是要造漂亮的反,是要革美丽的命,要不你看看她们对那些漂亮面孔多么深恶痛绝,如何在那些面孔上尽情糟蹋就一目了然了。就我本人的观察,漂亮美丽是所有女人的公敌。女人对待美有特别矛盾的心态,她们总是在爱恨交加中将美丽搞得左右为难,爱自己的美而恨别人的美。任何一个女人,只要漂亮超过周围的同性,就变成了众矢之的,变成了其他女人不共戴天的仇敌。不信在周围仔细观察一番,看看那些女人们是怎样议论比自己漂亮的同性,哪怕是她们最要好的朋友。

  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例外,每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总不免回顾再三。不过男人和女人不同,他们对美丑绝不会用爱和恨来加以区别。然而男人就是男人,通常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没哪个男人面对美色无动于衷。我记得有一位大作家说过,漂亮女人就像尼古丁,让男人带着恐惧的心理去爱,用牺牲自我去爱。这位作家无疑是个老烟枪,我也曾用自己的生命和尼古丁为伴,虽然现在已和香烟一刀两断,可那种感觉仍然会让我意乱情迷。将女人和烟草或酒精相提并论,自然是极其错误的,可是我觉得用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像烟草和酒精那样作对男人和女人的类比让人感到神似。

  扯得远了,还是回到文化大革命,回到那个疯狂麻木的年代。一般而言,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不论哪一方都会感觉精神上的差别,通常高高在上的统治一方总认为自己的精神层次和需求与被统治的老百姓绝对不可同日而语。既然和统治者有了档次的差别,百姓们对感情的需求也就没有必要那么奢侈。什么花前月下,什么秋波流慧都属多此一举了。找对象只是一桩政治任务,首先要组织审查。不管你们爱得多么深刻,多么死去活来,只要阶级出生属于敌对,就必须划清界限一刀两断。哪怕你再三再四向组织表忠心,哪怕你低三下四向领导哀求,也一概免谈。除非你愿意放弃自己的阶级出身,除非你真愿意被归于另类自甘堕落。然而用阶级立场作为婚姻的基础和用感情作为婚姻的基础,所得到的结果大相径庭。不信你问问身边的人,单凭着阶级立场组合而成的家庭,和包办的婚姻大差不差,基本皆处于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在破裂的边缘摇摇欲坠。

  我是在那个年代里上的大学,大学生活和现在一样,不少同学也尝遍了偷偷摸摸谈情说爱的酸甜苦辣。三年半大学上下来,竟然有好几十位同学都因为地下恋爱而被批判,最终不得不被逐出校门。有一位同学和恋爱对象为了寻找两个人的空间,居然连续看了十八遍电影《海港》。他们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只是为了在电影院的黑暗中偷偷摸摸的动手动脚而已。所以当同学们问起电影的内容时,他们甚至连主要人物都还没搞清楚呢。更有甚者,所有的同学们表面上都对卿卿我我深恶痛绝,可是暗地里却一个个垂涎三尺,恨不得有另一个时空,好让自己尝试那种令人销魂蚀骨的鱼水之欢。

  我们宿舍有位同学,自以为地下工作做得天衣无缝,每天都假模假样一本正经对小资产阶级情调口诛笔伐。可我们大家都知道,他谈上了其它班级的女生,而且谈得昏天黑地如火如荼。我们商量要让这家伙出出洋相,当然我们也是善类,只不过想弄个恶作剧排除积蓄在心头的郁闷罢了。那天晚饭后,我们故意大喊大叫说要到灯光球场去打篮球,还假意问那个被爱情搞得昏头昏脑的同学去否。他当然不会和我们同往,这种天赐良机实在难得。

  我们在校园里逛了一圈,见天色已暗,就悄悄回转,蹑手蹑脚躲在门外透过门缝偷听。屋里声音很细微,但我们的耳朵超级灵敏,因为大家太渴望听到别人的谈情说爱是个什么样子。经过一番屏气凝神,终于听见了里面的对话,真让我们大失所望,这两个家伙甚至还不如我的恋爱水准。谈了半天,无非你爱我爱老生常谈,完全没有什么新花样。

  过了一会儿,屋里竟然没了声音,一个同学忽然拉我一把,示意我往钥匙孔里瞧。这一瞧不打紧,我的心立刻跳得乱七八糟。在昏暗的灯光下,屋里一男一女已经紧紧抱作一团,两张嘴巴互相吸吮,就像两只互相舔食对方嘴上鱼腥味而的小猫一样贪婪而执著。好家伙,非但如此,他们的四只手也不闲着,紧一阵慢一阵在对方的身体上游走。我们轮流趴在钥匙孔上观赏,当时的心情只恨那个钥匙孔太小,活生生的真人秀在那个年代实属罕见,看上一回死而无憾。

  再往下看,我顿时瞠目结舌,两眼发直,面红耳赤心跳如鼓,连气也顾不得喘一口,差一点就憋死过去。但见屋里的两位手忙脚乱,瞬间就互相剥光了衣服,翻滚到了床铺上。现在的小把戏都知道这是干什么,可那个年代的我实在愚不可及,对此勾当一窍不通,看了半天才懵懵懂懂发现其中奥妙。吓得一缩脖子,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赶紧离开了那个钥匙孔。

  室友们你抢我夺,趴在钥匙孔上看得如醉如痴不亦乐乎,一个个憋得两只眼睛都鼓出来了。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猛一下推开房门,这可让我们和屋里的那一对都无地自容,所有的人都像傻子一样大眼瞪小眼无所措手足。还是我反应及时,将门重新关好,拖着大家逃之夭夭。

  那天之后没几天,班级召开批判会,那两个发生不当男女关系的同学被公开点名批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羞辱,我想他们俩当时一定恨不得逃往另一个世界。有一些极左的同学还慷慨激昂口沫横飞地痛批这一对,说他们辜负了党组织的信任,没有资格做一名无产阶级的接班人。事情的结局可想而知,他们双双被勒令退学,这时离毕业只剩下短短的几个星期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同宿舍的男生,他用仇恨的目光轮流扫视着我们,目光中不但有仇恨,更多的是蔑视。我们都像做了贼一样,根本不敢和那双眼睛对视。我们都是年轻的大学生,哪个不想入非非,哪个没有做过春梦呢?尤其是我,也在偷偷摸摸地和女生交往,只不过我的地下工作手段更胜一筹罢了。看着那个同学,我也像被推上了审判台。我知道我们中间有了一个无耻小人,这家伙的真面目可能永远无人知晓,但我想他的心灵将一辈子遭受谴责。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饶恕那个告密的小人,因为他让我们都背上了黑锅,让我们再也不敢面对那一对被开除的同学。文化大革命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样的动乱培育出了多少无耻的小人呀!

  单单从被揭露出来而受到批判的同学数量来看,就知道革命和爱情是多么地水火不相容,就知道"革情感的命"是多么的艰难困苦。用革命来对抗爱情,无疑是一种否定存在的举措,这样的行为是正论还是悖论谁能说得清呢?虽然现在大学里也反对学生乱谈恋爱,可这种反对完全是为了学生们的学习,当然和革命毫无关系,当然是学生们可以接受的。在那个年代里,以革命的名义对谈情说爱打击迫害,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仅仅在学校,在任何单位里,只要男女之间稍微表现的热情一点,统统都会被视为不正当的关系而被无限上纲上线加以批判。真搞不懂,纯属个人生活范畴的爱情为什么非要划出一个阶级性,难道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情吗?听说最近有些大学已经开始解除对学生谈恋爱的禁令,甚至还准备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让恋爱成熟的学生们举办隆重的婚礼呢!

  通过那次偷窥,我终于知道男女之间的谈情说爱不仅可以用嘴巴,还可用手和身体进行。不过我还是认为,只有用心才能得到真正的爱。现在的年轻人对当时的我们不屑一顾,他们坚决果断不拘一格,没有推让,没有含蓄,二话不说就宽衣上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我不想做什么批评,然而人和猴子还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还是那句话,理智和欲望如同手心和手背,但愿他们能把握住自己。

  其实革命和爱情之间的敌对关系并非只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才有,我从父亲一位六十多年前的中学同窗那儿了解到一桩可悲的爱情故事。这是一位老太太,她的丈夫是一位战功赫赫的老革命,不久前因病辞世。老太太为了散心来到南京,就住在我家。她看了我写的随笔《女人如水》之后,对文中关于女人的生活主题永远是美和爱颇有感触,不由自主地向我述说了对爱情的感慨。

  老太太出身于地主家庭,年轻时受过很好的教育。出于对革命的赤胆忠心,出于对自我价值的实现,出于对自由的向往,她不顾家庭的反对投身参加到革命队伍里。由于年轻漂亮能歌善舞,识文断字落落大方,所以很快就成为全部队的焦点人物。一天,所在的文工团领导找到她,说是部队首长晚上要单独和她谈心,叫她做好准备。老太太说到这儿,不由得苦笑一声,说自己那时太单纯幼稚,根本就没看出领导的暧昧神情,根本就没听出话语中的言外之意。

  那天晚上,她准时来到了首长的住处,因为不知道首长要谈什么,所以特别紧张,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过了一会儿,首长带着警卫员来了,命令警卫员从外边锁上房门,并告诉警卫员子弹上膛,谁也不准打搅他们俩的谈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魂飞魄散,那位首长简明扼要告诉她,部队党委已经通过了他们俩的结婚报告,今晚就是新婚洞房之夜。老太太无限感慨地摇摇头,对这样的婚姻她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是哪儿对哪儿呀?什么结婚报告,简直就是这位首长发出的作战命令,无论你怎么想,干不干绝对由不得自己。

  第二天,她哭哭啼啼找到文工团领导,口口声声说要讨回清白,要还她一个公道。突然发生的一切让她无法向另一个男人交待,因为当时文工团另一个男演员早已与她有了亲嘴的关系。面对着生米做成的熟饭,文工团领导开始苦口婆心做她思想工作。是呀,一个革命战士连性命都可以舍弃,难道爱情比革命还重要吗?

  老太太告诉我,这个道理她想了一辈子,至今也没想通。为了革命的需要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难道爱情也可以像一个肉体那样被消灭吗,难道和理想一样高尚的爱情也可以为了革命而被糟蹋吗?她出身于地主家庭,吃喝自然不用担忧,参加革命是出于对自由和爱情的追求,因为当时她的地主老子强迫她嫁给一个年龄很大的国民党要员。然而没有想到,她的追求最终也为了革命而牺牲了。

  老太太随着那位首长兼丈夫转战南北,生下了一大堆孩子,可那种只属于无产阶级的爱情却始终没有出现。这个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是啊,革命和爱情到底是个什么关系,这个问题恐怕谁也无法回答。我认为问题的关键还在于革命的内涵,因为革命这个虚词太抽象,完全可能被利用为一种对付人的可怕的工具。正所谓见仁见智,要是用它作为一切行动的纲领,那么谁也逃不脱的。纲举目张,只要是对革命有利的,什么都可以放弃。阶级出身,文化背景,所思所想所喜所爱,那么爱情对一个革命队伍中的战士来说根本就不足挂齿了。既然全身心都投入了革命,那还有什么不能放弃呢?

  参加革命的人们出身大相径庭,参加革命的动机也不尽相同。一个农民可能只为了吃饱喝足一亩二分地;一个车夫可能只为了一匹马或一头牛;一个工人可能只为了他的老婆孩子。而这位老太太,她参加革命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爱情和自由。当革命和爱情自由发生矛盾的时候,这两者之间就变成了冰炭不能同炉。一杆迎风飘扬的大旗,随风抖动的旗面实在让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谁的权力大,谁掌握了旗杆,别人就得服从他,革命的意义被权力无耻的取代了。我想起了裴多菲那首脍炙人口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喔,生命、爱情、自由,难道这三者不都是革命的目的吗?!

  作者:庄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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